《甲骨文字典》隔壁的咖啡豆

苍月升

　　一天只饮三四杯意大利浓缩咖啡，如此保持恋爱的十足韵味。但是经常购买太多罐咖啡豆，因为喜欢罐身抛光的金属色相，喜欢罐里沙沙沙的热带音响，喜欢想像它们静静守候的样子。守候着不轻易流出的香色，等待一具称头的咖啡萃取机，一双温柔多情的手，一副名家骨瓷的杯盘，一张桃花心木的小圆，一个风流蕴藉的持杯姿势。

把玩烘焙过的咖啡豆，心想多少有点恋物癖的变熊。而且我可舍不得，仅为了观赏就牺牲一颗咖啡豆。表皮泛着巧克力油光的咖啡豆，咬开之后，一半留在嘴里咀嚼，一半留在手上观赏，口中有股清香，使我不觉寂静下来，记忆引向遥远的岁月，小心分辨她在历史里的味。甚至那清香的甘苦，只是想像自行组合的记忆，而不属于此生。留在手里的一半，焙干的豆身倒像巧克力口味的Haagen-Dazs。

也喜欢偶尔检阅，放在厚实的西班牙松木书架下层，《甲风文字典》隔壁的咖啡豆。一排银白的铁罐，她的内涵比摩洛哥小关皮精装Proust的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更善于追溯流金岁月。

丰腴的咖啡豆同我一样，喜好清凉甘爽的空气。在这湿热的南岛，新鲜的空气将不再免费，所以我与我的咖啡豆，只好暂时自闭于恒温保湿的时空胶襄，等待跨国企业的救赎。

独自饮着杯底最后一息缱绻

　烫过的咖啡杯是咖啡在人间唯一的寓所。我为她们准备了几组咖啡杯，最早的一组，象牙白的骨咖啡杯。不是那种专为浓缩咖啡准备的，瘦小的制式咖啡杯。而是口大肚圆，线条柔和的白腻瓷杯，一杯容两杯意大利咖啡的量，才能符合我的肚量。

　　第二组开始繁华起来，虽说也是骨瓷咖啡杯，杯口描着银线，装饰着鼠灰色为底，靛蓝与天青色的几何花叶图案。镶银线的耳朵，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。同样花色的碟子，轻轻拥起矜持的杯身，浑圆的杯身里升起袅袅的白烟，咖啡夺人心魂的香氛早已占据了这五坪余的书斋。

　　第三组是妹妹去法兰克福出差，从德国带回来的日制咖啡杯。杯身是未上釉的黑瓷，摩挲时发出铁铸风铃清泠的嘶嘶声。杯里却是上过釉的白瓷，倾入咖啡后，仿佛不必再加鲜奶油。最妙的是碟子，通体黑如日本瓦的碟子，向上一面刻着山川日月。据说妹夫因为困惑于这些图案暖昧的寓意，所以不敢使用它们。于是，就落到了我的手上。

　　第四组才是真正的意大利咖啡杯，一对小巧却厚实的手绘磁杯。宝蓝色的杯身上，画家手绘着许多翻滚的柠檬黄齿轮，两只草莓红的执戟魔鬼，荧荧的双目瞪视着嗜饮的众生。另一副杯盘，也是通体宝蓝如幽深的海洋，海中有一柠檬黄的小岛，五株青花色椰子树，树下两只相觑的大小绿龟。杯底有画家白色的签名。

　　传闻宜兴紫砂壶，经年累月的渥养与摩挲，即使冲入白开水，也能使人如饮龙泉。我的咖啡杯还没有这样的涵养，但是偶尔杯中的白开水也会激出令人起疑的咖啡幽香。或许嗜饮者的一缕游魂，已经被圈禁在杯底了。

　　美丽是巍峨的危情，危险是美丽地堕落。此时，失恋竟也变成生活里，噬人的美梦。因为失恋使我失去生活的悬念，遂能自由堕入，斤斤计较雕琢的美丽事物里。杯与杯的邂逅，杯底荡上来一阵恍惚，恍如金沙之上肩膊闪亮的遭遇。独自枕着盛夏最后一片阴凉，不懈的潮水何时浸透焦黄的等待？杯底荡上来一串咏欢，白水裹着裸体潮湿的流放。独自饮着杯底最后一息缱绻，不悔的潮水何时淹灭燃烧的激情。杯底荡上来一口正午的阳光，白金沙滩白金少年堕落的女体。独自喘着初夏最后的一个口悄悄蹭上杯口的时候，我们屏息聆听静电骨瓷一样的惶惑。